4月9日,15家影視行業協會、53家影視公司和5家視頻平臺共同發布了一則關于保護影視版權的聯合聲明,針對短視頻平臺和公眾賬號生產運營者未經授權對影視作品內容進行剪輯、切條、搬運、傳播等行為,發起集中的法律維權行動。
該則聲明的發起機構包括正午陽光、華策影視等知名影視公司,以及愛奇藝、優酷、騰訊等視頻巨頭。兩周后,500余名演職人員亦加入其中,聲援此次聯合聲明。4月28日,國家電影局發文,堅決整治“XX分鐘看電影”等短視頻侵權盜版行為。
多方的加入,使得一場關于短視頻侵權的紛爭持續發酵。但明明一場師出有名的維權行動,許多人卻并不買賬。作為首當其沖的群體,在B站、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上從事影視作品搬運及“二次創作”的影視博主,集體控訴長視頻平臺“過河拆橋”之舉。在#500余名藝人發聲反對短視頻侵權#等熱搜話題下,評論區呈現幾乎一邊倒的質疑聲音。
版權保護和“二次創作”,似乎被擺在了截然對立的位置。如何在兩者之間尋求一個平衡?
“長”“短”爭斗 “長”顯頹勢
在B站、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影視剪輯類短視頻隨處可見。創作者將長達幾十集的影視劇濃縮成若干短視頻,擇其最具情節張力的部分制作成視頻合集。
隨著手指上下翻動,每過幾十秒鐘,一個接一個的劇情高潮就接踵而來,這給予觀眾從冗長拖沓的劇情中脫身出來的機會。對于3倍速追劇仍嫌太慢的觀眾來說,短視頻追劇不失為更好的選擇。小劉便是其中之一,“在抖音上刷刷片段,就能了解大致劇情,這不比一集一集地看注水劇強多了嘛”。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大部分視頻都屬于盜版”。
“作品未經許可不得傳播使用,這是著作權法規定的一項基本原則。這一原則當然也適用于影視作品。”針對影視行業的聯合聲明,中宣部版權管理局局長于慈珂在4月25日如是回應。
判斷影視類短視頻是否侵權,有兩項標準可供參照。“一是征得著作方同意,二是支付一定的報酬,后者必不可少。”山東大學法學院教授崔立紅說。
其實,在影視版權問題上,平臺之間的糾紛一直不斷。3月17日,#愛奇藝正式起訴B站#登上熱搜,案由涉及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更早之前,2018年5月,愛奇藝以“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為由,起訴B站在《中國有嘻哈》熱播期間未經授權擅自播出節目片段,最終獲賠共計53500元。
而這次聯合聲明,卻是前所未有的陣仗。如此大規模發聲,意味著短視頻侵權已經觸及了長視頻平臺的底線。
隨著存量時代的到來,長視頻與短視頻平臺在愈漸固定的流量池中瓜分城池,長視頻漸顯頹勢。2019年《中國電視劇(網絡劇)產業調查報告》顯示,中國短視頻用戶使用時長首次超過長視頻。《2020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指出,截至2020年6月,短視頻用戶規模已經達到8.18億。
前段時間的熱播劇《山河令》《司藤》,其相關片段在抖音上的播放量都在幾十億次。如此龐大的流量究竟有幾成能回溯到長視頻平臺,具體數字不得而知,但可以預見的是,在兩類平臺的切換中,短視頻平臺起到的攔截作用不容小視。
一直以來,在影視市場上,長視頻平臺牢牢地占領著內容高地,一方面高價購買影視版權,另一方面通過自制網劇、綜藝等打造自身IP。愛奇藝2020年全年內容成本達到209億元,然而高額的成本支出,卻未能帶來相應的變現能力,最直觀的表現是長視頻平臺的連年虧損。
據愛奇藝財報顯示,2015年-2020年,愛奇藝凈虧損分別為25.75億元、30.74億元、37.37億元、90億元、103億元和70億元,6年累計虧損已經超過350億元。騰訊視頻與優酷視頻境況相似。
而如今,長視頻平臺引以為傲的內容優勢也在短視頻追劇、追綜的沖擊下逐漸消解。據《2020年抖音用戶畫像報告》顯示,影視類內容已經成為抖音用戶偏好視頻類型中的第四名。長視頻平臺在內容上的苦心經營,卻費力不討好。眼見已經失衡的利益格局,不甘心坐以待斃的視頻巨頭們,便聯合起來對素來屬于灰色地帶的領域進行“清理”。
版權保護乃大勢所趨。去年12月,近300名知名影視從業者和網絡作家發布聯名公開信或倡議書,呼吁媒體平臺抵制抄襲剽竊;今年2月,“人人字幕組”因涉嫌盜版被查……在近來的版權保護事件中,輿論紛紛站在維權者的一端。而這次長視頻維權行動中,反對者的音量卻遠遠蓋過了支持者。在音樂付費、小說付費、影視付費等已成為習慣的當下,為何長視頻維權卻碰了壁?
剪刀手的憤怒和委屈
在這次長視頻維權行動中,“受害者”們并非鐵板一塊。同人視頻創作者從一紙聲明中讀出了自己“被連坐”的意味,揚言要同簡單的切條、搬運行為劃清界限。
一切還要從同人說起。關于同人,要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并不容易。一般來說,在中文語境下,同人指的是在有相同愛好的群體中流行的、基于已有作品進行的“二次創作”。同人視頻正是其中的一大門類,具體還可以細分為基于影視作品的混剪、惡搞、配音等視頻,基于影視角色或明星的拉郎(將毫無關系的真人或角色進行配對)視頻等。
相比簡單的切條、搬運視頻,同人視頻的技術門檻則高得多,創作者自身創意的加入,也使其擁有了超越原作品的獨創性。但由于存在對原作品的演繹,同人本身同樣存在著作權法上的瑕疵。
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的《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參與式文化》是同人粉絲文化研究的經典之作,“盜獵”一詞巧妙地指出同人文化存在的合法性尷尬。游走于灰色地帶的同人創作者,在對原始文本的挪用中,注入自我的精神訴求和情感表達。
同人愛好者王娟說,同人是純粹源于熱愛的創作,“二次創作”帶給她的快樂甚至比原作還要多。“最重要的是能表達自己的創作欲,你能看到平行世界里的很多種可能。在同好的交流互動中,本身的快樂是呈倍數放大的。”
一位B站剪輯類UP主在接受采訪時說:“影視剪輯類博主的視頻內容五花八門,很難建立起粉絲黏性,即便是頭部博主的粉絲量也僅在50萬左右。”頭部UP主尚且如此,數量更多的長尾博主幾乎是無償的勞動力,“一兩萬的播放量,可能只有幾塊錢的收益”。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為愛發電的剪刀手,卻顯示出官方宣發也難以媲美的“自來水”力量。近年來平臺也開始打著同人視頻征集大賽的名號,有意識地征用無償勞動力。比賽的獎品往往是影視劇主角的簽名照、海報等,雖不豐厚但也具有一定的誘惑力。
去年,在網劇《兩世歡》播出期間,愛奇藝曾推出B站二創大賽,但在大結局的前一天,剪刀手卻發現自己上傳到B站的參賽作品被版權方愛奇藝要求下架。無獨有偶,優酷出品的網劇《白夜追兇》相關的二創視頻也遭遇了同樣的下架風波。
由平臺發起的二創比賽,本是你情我愿的雙贏,平臺免費收獲了一波流量,剪刀手也能走出灰色地帶,沒有后顧之憂地從事創作。然而,一次次下架風波無疑赤裸裸地點明剪刀手的免費勞工本質。與平臺方積怨已久的同人創作者,當面對一紙打擊“二次創作”的聲明時,如此出離憤怒,也就不難理解了。
同人文化開始走進大眾視野,但與“出圈”伴隨而來的,不是小眾文化的蓬勃生長,而是同人文化陣地的一再收緊。在夾縫中艱難求生的同人文化,其生存空間完全取決于著作權方的態度。怒氣消歇后,剪刀手的訴求也就只剩下了“給二創剪輯留一點點喘息的空間”。
出路:完善授權付費兩環節
在聯合聲明發出后,不少剪刀手反映,自己已經受到了影響。
4月25日,B站UP主“剪刀手軒轅”發微博稱,由于版權方愛奇藝要求,自己投稿的性轉版(將原劇中男性和女性角色互換性別產生的新劇情)《隱秘的角落》作品無法通過審核。令他瞠目的是,該視頻中他并未用到原作的相關素材,而僅僅使用了《隱秘的角落》的IP設定,并在標題中有所提及。
這并非孤例,4月26日,一位匿名博主投稿稱,他投稿的羅云熙與劉亦菲的拉郎視頻也被下架處理。有了前人之鑒,該博主在投稿時極為審慎,沒有標注劇名,也沒有參加活動,自制劇情配音,沒想到還是難逃此劫。有網友在評論區提示,可能因為使用的部分影視素材涉及版權方權益。
自聯合聲明發布之后,微博上的“剪刀手吐槽bot”頻繁地收到類似的投稿。統觀一眾被下架的二創視頻,所使用的影視素材時長各異,視頻類型也不同,但都收到了同樣的鎖定提示。
但打開B站,搜索劇名會發現,一些播放量較高的優質二創視頻仍然保留在界面上,最先受到波及的反倒是播放量很少的小透明作品。據B站知情人士透露,版權方會以劇名或視頻素材為標準進行抓取,確定投訴對象,而抓取時則不會特意區別是單純搬運還是“二次創作”。而人工審核時,如果碰到優質的二創作品,平臺會盡量爭取保存下來。
可見,剪刀手所認可的簡單搬運與二創剪輯應區別處理的原則,在平臺那里也得到了默認。面對頗有市場的同人創作,完全悖逆民意,一棒打死,自然是行不通的。
平臺之間關于內容版權的博弈向來有之,但在聯合聲明發布之后,判定和處理侵權內容上仍然延續著此前的粗放式做法。在執行上,標準化的處理處于缺席狀態,各方在等待著新的授權機制的出現。
“短視頻普遍時常較短,而且數量龐大。認定某個短視頻是否侵權,不僅遠遠超出了短視頻平臺和視頻制作者的能力范疇,而且即便在法院審判環節,也是一件很難把握的事情。”崔立紅認為,在短視頻領域,判定侵權成本極高,而且不易操作。
因此,在崔立紅看來,在產權的兩大保護規則——財產規則和責任規則中,短視頻的特殊性決定了它只能適用于后者。“在交易成本很高的情況下,使用影視作品不需要一個個取得授權,但必須要付費。”平臺可遵循“先授權后使用”的原則,打通版權人、長視頻平臺與短視頻平臺之間的授權渠道,短視頻平臺在取得授權之后,面向用戶開放可供使用的素材庫。用戶則要依照“先付費后使用”的原則,購買素材的使用權之后再進行“二次創作”。
有了授權與付費這兩環,“二次創作”才能被納入正常運行的軌道上。當合理的授權機制建立后,或許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創作者在內容生產上的整體轉向,“二次創作”在走出灰色地帶、迸發被壓抑的創作力的同時,原創力量也能蓬勃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