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輕”歷來被視為讀書人的陋習,似乎文人總帶點清高和傲氣,瞧不起人,連同行之間也是互不買賬,而清高卻有點酸,傲氣又有點迂,因此難免被人嘲笑。但從源頭上來看,這里是有一些誤解的。
曹丕《典論·論文》開篇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很多人看到了這一句,也只記住了這一句,卻把后面一句忽略了。曹丕接下來一句是這么說的:“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我認為這算不上陋習,也不應該被指責、詬病。寫文章和搞書法、搞體育運動一樣,“各體兼擅”的全能型人才幾乎沒有,像蘇東坡這樣的多面手,也是鳳毛麟角。所謂“群星燦爛”,就是每個作者都在自己擅長的某種體裁上有獨特的研究、探索和成就,并形成自己的特色和風格。在自由批評的氛圍中,以己之所長,輕人之所短,正是相互學習、借鑒,相互促進、提高的最好途徑。各有所長,亦見出各有所短,你要以己之所長攻人之所短,就要做好別人也以同樣的方式抨擊你的準備。這樣的批評,當然是最能發現人家的優點和長處的,也最能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短處。
我想起了魯迅先生對“文人相輕”的精辟洞見,先生目光如炬,大筆如椽。上世紀二十年代先生寫過“八論”文人相輕,一開始他就明確地說,“不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但文人也不應該隨和”,事實上“文人是不會隨和的”。圍繞各人的“所長”和“所短”,他有幾種看法。“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他是贊同的,這正是文人的風骨,雖然有點炫耀的味道;在互相批評的時候,“各各指其所短,揚其所長”,也是可以的;當然,最好的方式,也是最厚道的方式,是“掩其所短,稱其所長”。但他又強調,“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長,這一面一定得有明確的是非,有熱烈的好惡”。這就是健康的、有益的“文人相輕”的原則和方式。但對某些無行文人,“以其所短,輕人所短”,非要把別人拉下馬來的做法,就很不以為然了;尤其是有些文人以攻訐他人為能事,為批評而批評,想在批評的混戰中撈取個人的好處,而非要“以己之所短,輕人之所長”,他就表示了堅決的蔑視和不恥。
在今天的教育批評和討論中,我以為魯迅先生的觀點和態度仍然很有意義。
有人說,現在缺乏一種批評的氛圍。大家都不關心他人的“生存狀況”,只顧著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在語文教學領域,只說閱讀一項,就不乏名家和流派。讀什么?怎么讀?是在課內多讀還是在課外多讀?教材和其他閱讀資源如何共享?教師如何指導?本來有很多可以討論甚至爭論的話題。但是沒有,大家各干各的,彼此相安,互不相擾。這種平靜的繁榮或繁榮的平靜,是幸還是不幸?
我想起了民國學人之間一段嘉話。1928年,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初稿出來了,引起學界極大關注,一時好評如潮,為顧先生贏得巨大聲譽。差不多同時,錢穆的《劉向歆父子年譜》問世了,同樣是一部史識卓越的扛鼎之作。錢穆的學術觀點與顧頡剛明顯相左甚至對立,錢穆的著作中有很多對顧頡剛觀點的質疑和反對。讓人想不到的是,錢先生的這部著作是顧先生約稿的,當時顧先生任《燕京學報》編輯委員會主任,并主編了第七、第八兩期,《劉向歆父子年譜》正是刊于《燕京學報》第七期。錢穆在《師友雜憶》中講到寫作《劉向歆父子年譜》的意圖,主要是針對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但“不啻與頡剛錚議”、“和他的議論正好相反”。有趣的是,顧先生對此也完全明白,并大方地說,自己的觀點“沒有人起來作大規模的反攻,除了錢賓四先生(穆)新近作了一篇《劉向歆父子年譜》之外”。后來顧頡剛的著作正式出版,他又專門請錢穆作序,錢穆于是寫了《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在這篇序言中,錢穆除了繼續闡述自家觀點,還直率地批評了顧頡剛的論證方法。
與顧錢之間的學術嘉話如出一轍,還有后來的胡適給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作序,胡適不同意郭紹虞的文學史分期觀點,序言中并沒有給郭著大唱贊歌,也沒有因為朋友關系而含糊其辭,而是光明磊落地談自己的學術觀點。朋友歸朋友,學術歸學術,毫不妥協。看似不留情面,實則是極其嚴肅認真的學者人格的體現,是為朋友負責,也是為自己負責,更是為學術負責,這才是學者的尊嚴。
這,就是民國學人的學識、氣度和魄力。今天的學術界,這樣的風景很難看到了。
這,或許就是真正的“名師相輕”。這里的“相輕”,不是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不是揭短、亮丑,不是口誅筆伐、“鳴鼓而攻之”,而是一種學術觀點對另一種學術觀點的激蕩、淘洗、糾正和補充。
說起今天的語文教學,可以稱得上名師如云,大師如林,但我們很少看到名師之間的觀點碰撞和學術爭論。是沒有時間嗎?也許是的,回應、反駁、論爭,確實很耗時間和精力;是愛惜自己的羽毛嗎?也許是的,在爭論中稍不留神,弄不好不只是暴露了自己的學術“軟肋”,甚至還可能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學術大廈、學術形象轟然倒塌。
但若真是為了學術,這些所謂的“惜時”“惜身”都是毫無價值、毫不可取的。
“名師相輕”首先要有勇氣。挑戰者要敢于“叫陣”,應戰者要敢于“接招”;“怯陣”“畏戰”是兵家大忌,大戰三百回合,即便被對手挑落馬下又有何妨,“死”得悲壯才能贏得尊嚴。想一想,黑格爾、費爾巴哈、蒲魯東都被馬克思、恩格斯深刻地批判過,布哈林、托洛茨基也被列寧批判過,但這一切都無損于他們的人格和學術。
其次要有目標,有靶子。所謂“師出有名”,就是說要像叫陣者下戰書一樣,清楚地表明為何而來,為何而戰,堂堂正正,針鋒相對,不搞陰謀詭計,不耍小聰明,不胡攪蠻纏。
再次要有本領。只有糧草充足、武藝高強,才能戰勝對手。不管是挑戰者還是應戰者,都要充分備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積累學術資料,開掘學術資源是第一步;然后,拳頭要硬,武器要好——論說、批判、駁斥,有理有據,嚴謹有力。沒有對手是寂寞的;打敗對手是對對手最好的尊重。
這樣的“名師相輕”,如兩軍對壘,是一場大戰,是一出好戲,必定能吸引觀者如堵。對決雙方精彩的你來我往,思想“亮劍”,讓學術升華,讓讀者享受。這樣的“戰斗”不僅能錘煉自己、成就自己,還可以通過“戰斗”發展自己的同盟軍,壯大自己的陣營。
時代呼喚這樣的“名師相輕”,語文也需要這樣的“名師相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