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od嗎？o右美沙芬嗎？”17歲的張昊問道。在青少年買藥圈中，od代表藥物過量（overdose）的意思。

通過一個od的QQ群，《中國新聞周刊》聯系到過量服用右美沙芬的張昊。半年前，他開始服用這種白色藥片?！俺酝旮杏X就像喝醉酒了似的，很愉快，心里的壓力會被最大程度釋放出來。”他說。

日前，國家藥監局等三部門發文指出，近期，國內部分地區出現復方地芬諾酯片、復方曲馬多片、氨酚曲馬多片及右美沙芬口服單方制劑、依托咪酯注射劑的濫用問題，且濫用人群以青少年為主。復方地芬諾酯片用于治療腸炎，依托咪酯注射劑、曲馬多屬鎮痛類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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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階段藥物成癮人員低齡化趨勢愈發明顯。圖/視覺中國

藥物濫用指非醫療目的反復、大量使用具有依賴特性的藥物，使用者對藥物產生依賴，強迫和無止境追求藥物的特殊精神效應，帶來嚴重個人健康及公共衛生和社會問題。

“近幾年，這幾類藥物被普遍濫用，長期使用對身體造成的傷害不亞于傳統毒品。如果不管控，濫用情況會更糟糕。”國家藥監局特殊藥品檢查中心專家庫專家、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主任徐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去年12月，張昊感染新冠，盡管是輕癥，但他一直咳嗽、頭疼。為讓自己好受些，他一次吃了16片右美沙芬，之后又恢復至每次10片。他服用的是一款名為氫溴酸右美沙芬片的藥物，屬鎮咳藥，為口服單方制劑。依照說明書，成年人正常服用量為一次1~2片，一日3~4次。

家在南京的張昊是一名高二學生。父母平時大多忙于工作，對他的關心和照顧不夠。去年，升入高二后，學習壓力增加了很多，這讓他內心壓抑，又無人訴說。去年9月末的一天，他逛貼吧時，偶然得知，吃右美沙芬藥片能讓人短暫解壓。出于好奇，再加上當時因為季節性過敏有點咳嗽，他一次吃下10片右美沙芬。

“當時覺得有一種釋放感，心理沒那么大壓力了，后來慢慢變成一種精神依賴?！睆堦徽f。那次后，他便開始持續服用右美沙芬片，一周一次。每次取右美沙芬快遞時，他都比較謹慎，下樓后，他先把藥盒外包裝直接扔垃圾桶，再將這些白色藥片一片片取出來，放進提前準備好的維生素C藥盒。

每周一次的“服藥”都在家里隱匿進行?！案改敢詾槲页缘氖蔷S生素C，現在他們也不知道我在定期服右美沙芬。只要我把用藥頻率控制住，應該就不會成癮。”他說。

“目前藥物濫用的人群以青少年為主?！毙旖芨嬖V《中國新聞周刊》，他接觸的藥物成癮青少年一般在20歲左右。在他印象中，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陸續有長期大量服用右美沙芬的青少年在父母陪同下到醫院，這些青少年起初并不是因為治病服用該藥。

他注意到，2018年后，濫用前述5類藥物的青少年人數逐年上升。2018年，其所在醫院接診到的各類濫用藥物患者達100人左右，之后逐年增加。2022年，來就診的藥物濫用患者約300人，這一數字已占當年患者總數的近50％，其中大部分藥物成癮患者伴隨心理或精神疾病。

2017年8月，國家藥監局發布的《國家藥物濫用監測年度報告》顯示，2016年，全國上報藥物濫用監測調查表27.6萬份，較2015年增長10.7％，各類濫用藥物達87種。藥物濫用人群中，男性占比超過八成，35歲及以下年齡青少年占51.7％。濫用藥物中，包括傳統毒品、合成毒品及醫療用藥品等。醫療用藥品涵蓋地西泮、曲馬多和復方地芬諾酯等品類，濫用人群占比4％。

依據前述報告，藥物濫用者主要來自廣東、湖南、四川、云南等地。內蒙古、陜西、海南三地的醫療用藥品濫用率大于10％。多名專家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東北地區的藥物濫用情況近些年比較嚴重，被濫用的藥物也包括此次國家藥監局提到的5種藥品。

2019年1月22日，廣東省公安廳展示一起網絡販賣曲馬多案件的涉案物品。攝影/本刊記者 陳驥旻

吉林省九臺戒毒康復所管理科科長劉守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階段藥物成癮人員低齡化趨勢愈發明顯。很多藥物成癮人員在初中、中專時第一次濫用藥物，地點多在校園內或學校周邊的娛樂場所。這些青春期孩子的自律性相對較差，更易受社會人員或同學影響，濫用藥物后，很多學生不得不中斷學業。

晴日心身醫生集團創始人何日輝，已從事青少年藥物成癮方面臨床治療近20年，累計接觸超過3000例藥物成癮的青少年患者。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國家藥監局披露的藥物成癮人數，很可能也只是‘冰山一角’。因為很多藥物成癮的青少年不會到前述相關機構，即便他們身體不舒服到醫院檢查，也不愿告訴醫生自己濫用藥物。在身體未出現超過承受范圍之外的副作用時，他們大多會隱藏這件事?！?/p>

“除非身體出現不適，否則我不會告訴父母‘吃藥’的事?！睆堦徽f。

藥物成癮與青少年所處的社會、家庭環境，以及個人身心狀況等多方面因素相關。在徐杰看來，青少年對海洛因等傳統毒品有一定認知，但他們普遍認為含有右美沙芬等成分的藥品對身體沒那么大的危害。此外，這幾類藥品對人體的危害不像傳統毒品那樣很快顯現，很多青少年放松了警惕。

張昊稱，他之所以選擇右美沙芬，是因為認為這款藥是止咳藥，其他被濫用的藥物大多屬精神類藥物，吃多了會帶來更多健康風險。不過，即便現在每次將藥量控制在10片，他也不確定以后是否會因為越來越依賴這款藥，不斷提高藥量。

2015年發表在《精神藥物雜志》的一項研究顯示，美國中央華盛頓大學心理學系調查顯示，僅14％的受訪者知曉右美沙芬的成癮性。

“成癮只是一個表象，深層次原因是這些青少年的家庭教育出現了問題?！焙稳蛰x曾對其接診過的青少年濫用藥物原因做過調查，發現這些人大多缺乏家庭關愛或在成長過程中遭遇了疊加性心理創傷。這一群體在日常生活中心情郁悶、學習狀態出現下滑，得不到父母和學校老師理解，最終將情感訴求轉向外界，容易演變到濫用藥物、沉迷游戲，甚至吸毒、賭博。

在不同成癮性藥物間游走

29歲的張洲來自云南，是何日輝印象深刻的一名患者。在同齡人影響下，從初中就開始濫用藥品。最初是喝止咳水，后來轉為濫用鹽酸曲馬多，一次服用十幾片；后來慢慢接觸冰毒。

2017年，23歲的他在父母陪同下，到何日輝所在醫院求診?！爱敃r印象很深刻，張洲已出現了幻覺，妄想我們要害他，輸液時他很抗拒，認為輸液瓶里加了有毒物質。當時他把輸液的針拔掉嘗試逃跑，我們嘗試了很久才讓他愿意接受治療。”何日輝回憶，張洲之前自己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但他對未來很迷茫，又覺得一般的戒毒所和精神病院不人道、沒效果，所以一直逃避現實，拒絕治療。經過初期脫毒治療和后期心理干預，以及長期跟蹤治療，張洲的生活逐漸回歸正軌。

曲馬多是一種中樞性鎮痛藥，多用于各種術后止痛、癌痛、分娩痛等治療，過量使用可引起心動過緩、抽搐、呼吸抑制及昏迷。2008年，曲馬多被國內列為二類精神藥品進行管制，該藥物濫用現象得到一定程度遏制。

何日輝說，2015年，含可待因成分的止咳藥水被升級為二類精神藥品管控后，右美沙芬青少年的濫用現象便開始出現。2021年底，由于濫用問題嚴重，國家藥監局將右美沙芬由非處方藥劃轉為處方藥。2022年12月1日，國家藥監局制定的《藥品網絡銷售禁止清單（第一版）》正式施行，右美沙芬被網絡禁售。

“前述5款藥品，臨床中涉及比較多是氨酚曲馬多、復方曲馬多和右美沙芬。很多青少年涉及多種藥物的濫用，想要徹底戒斷并不容易。”徐杰說?！爸灰獮E用成癮者的心理根源和需求存在，成癮者便會在不同成癮性藥物間游走?！焙稳蛰x說，后來部分鹽酸曲馬多成癮患者又轉化為吸食K粉等新型合成毒品的患者。目前，藥物濫用治療主要集中在戒毒?？漆t院。

何日輝回憶，2013年后，發現臨床上的泰勒寧成癮患者增多，尤其是青少年、青年群體。有的患者本來濫用鹽酸曲馬多，難以獲得后，轉而濫用泰勒寧。泰勒寧，通稱氨酚羥考酮片，常用于癌癥病人鎮痛，有耐藥性和成癮性，過量服用會讓人精神亢奮、產生依賴，重則導致呼吸抑制、呼吸停止。2019年7月，含羥考酮復方制劑等品種被列入國家第二類精神管制藥品。

徐杰表示，如果青少年出現藥物成癮問題，應主動到戒毒醫院尋求幫助。醫院一般會采用高滲葡萄糖、維生素C等脫毒、解毒治療，以及用一些營養神經藥物治療?；颊叩结t院治療，停了成癮藥物后，會出現焦慮、失眠甚至有抑郁等癥狀，醫院一般在對癥治療基礎上給予一些心理治療。

在徐杰看來，對藥物成癮而言，整體治療難度并不小，尤其難的是出院以后的監管。他所在戒毒科每年治療的200~300名藥物成癮患者，復吸率很高。2020年11月，發表在《美國成癮雜志》的一項研究中，徐杰等回顧分析了2015年10月至2019年4月北京高新醫院戒毒康復項目中28例右美沙芬依賴的住院患者，患者入院平均年齡為26歲。該研究發現，28名患者的復吸率在1個月、3個月、6個月時分別達到7.14％、25％、71.43％，在1年時間的復吸率更是高達89.29％。

“藥物濫用的高效治療技術門檻和難度并不低?！焙稳蛰x分析，他所在的醫院，前期主要通過全麻下超快速脫癮（UROD）和藥物治療結合，后期則需要專業的心理治療，包括心癮消除和創傷修復等。UROD，即在短時間內向患者體內輸入足量的阿片受體拮抗劑，誘發急性戒斷癥狀，達到快速脫癮的目的。

“這種戒斷反應很劇烈，患者清醒時簡直無法忍受，因此需要對患者進行全麻?！焙稳蛰x說，能操作UROD技術的醫療機構很少，需要非常專業的麻醉醫生參與，麻醉醫生很少進入這一領域。在何日輝看來，現有一些戒毒機構缺乏專業的醫生資源和技術支撐，涉及藥物成癮的診療最好是多學科診療模式（MDT），單一學科的醫生很難根除患者的成癮行為。

被濫用的藥物如何流通？

徐杰分析說，前述國家藥監局提到的5款藥品都是普通處方藥，雖有一定監管措施，但仍能買到。買藥途徑主要有兩種，一是通過藥店或醫院開；二是通過非法途徑大量購買。

武漢市一名三甲醫院的藥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院門診對嗎啡、杜冷丁、曲馬多注射液等藥物管控得都很嚴格。比如麻醉藥品嗎啡，需要有麻醉處方權的醫生開具，取藥時要有麻醉藥品調配資格的藥師專門調配，同時還要登記患者和代領人的身份證。

張昊很少去藥店買右美沙芬片劑，在他的買藥圈里，有固定的購藥渠道，不過他并不愿意透露。“南京這邊的監管挺嚴格，購買右美沙芬藥片以后越來越難。而且現在之前買藥渠道的價格也漲到了40元/盒?！睆堦徽f，他已連續三周沒有吃右美沙芬片。

相比右美沙芬，現在叫“愈美片”的非處方藥在買藥圈中更流行。愈美片中，每片藥片含有15毫克氫溴酸右美沙芬和100毫克愈創木酚甘油醚，屬于復方藥。張昊說，雖然效果不如右美沙芬好，但也是可替代選擇之一。

2月19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以買藥者身份聯系到一名浙江的販藥者，該販藥者表示，她有“正規渠道”可以提供右美沙芬片，不限品牌，其中一款30元/盒，每盒24片。

“一桶右美沙芬原料粉夠吃一輩子?！?月19日晚，前述QQ群中，兩名高二男生討論是否直接購買右美沙芬原料。其中一人表示，可以買回來原料兌水，當糖漿喝。

《中國新聞周刊》在某電商平臺搜索關鍵詞“右美沙芬”，發現該平臺出售右美沙芬原料藥，銷售店家均為生物醫藥公司。隨后，記者致電多名店主，對方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銷售的原料藥主要對接有合規資質的藥企，不會賣給個人或藥店。

國家藥監局等三部門發文提出，在原料藥管理方面，要加強復方地芬諾酯片、復方曲馬多片、氨酚曲馬多片生產所需原料藥使用和儲存的管理，嚴防流入非法渠道。原則上相關企業本年度鹽酸地芬諾酯原料藥、鹽酸曲馬多原料藥需用計劃量不得高于上一年度。對非法渠道查獲數量較大的復方地芬諾酯片、復方曲馬多片和氨酚曲馬多片的生產企業，適度削減相應品種需用計劃。

國家藥監局官網顯示，國內目前獲得復方曲馬多片批準文號的藥企數量最多，達到28家。氨酚曲馬多片的生產廠商則涉及樂普藥業、人福藥業、西安楊森制藥、哈三聯等7家企業。

西安楊森制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西安楊森）相關工作人員回復《中國新聞周刊》，暫時沒有接到控制生產量的具體通知，氨酚曲馬多片仍在正常生產銷售中。該工作人員表示，在藥品流通上，公司將氨酚曲馬多片成品生產出來后，會將其分發給全國各省份經銷商，之后分銷至當地的醫院或藥店。

西安楊森官網顯示，其生產的氨酚曲馬多說明書的“警示語”一欄提到，患者使用該藥品可能出現成癮、濫用和誤用的風險，并可能因此導致用藥過量和死亡。在開處該藥品之前評估每例患者的風險，并定期監測患者行為或狀況。

在上述5款藥品的經營環節，國家藥監局指出，督促藥品零售企業嚴格執行憑處方銷售處方藥的規定。2月18日，《中國新聞周刊》走訪北京市海淀區多家實體藥店，發現目前氫溴酸右美沙芬片無需處方便可直接在藥店付款購買，也沒有明確數量限制。不過，多名藥店工作人員也表示，如果年輕人買得過多，他們還是會謹慎給藥。在劉守業看來，很多藥店嚴格執行國家規定的力度不夠，即便國家層面管制得很嚴格，但這其中只要有利潤空間，仍有人會冒險去鉆空子。

劉守業建議，今后開展禁毒教育工作時，應繼續加強對青少年教育的力度，特別是預防教育，通過學校課堂和家長學校方式，讓學生和家長全面了解藥物成癮相關危害，從源頭上減少藥物成癮人員數量。

徐杰認為，國家藥監局此次提到的這幾款藥品也被稱為新精神活性物質，除了加強藥品監管，應加強公眾對于藥品基本知識和危害性的宣講。出現濫用行為，如無法自控，需及時就醫。

（文中張昊、張洲為化名）